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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竹杖芒鞋 剜印心沉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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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是规矩林立的军营,即使豪杰们在操演时段已被训得令行禁止,绝对不敢冒犯军规半点。听得这个名满天下的三字时,突击营里还是发出一阵抽冷气,惊叹,讶异,与果然如此相混的嘈杂声。

「天阴门……【飞花逐影】柔掌门?」忘年僧也是佛门出身,柔惜雪这三个字对他而言更是如雷贯耳。

至少在两年之前,柔惜雪还是佛宗无可置疑的第一人,无论佛法,武功无出其右者。二十年前柔惜雪执掌天阴门,忘年僧还是寺院里修行的青年和尚。当年的所思所想还历历在目:「柔掌门该当是天上神祗下凡吧。」

这个荒诞的感慨并未持续多久,就被师傅敲在光头上的木鱼给敲得「顿悟」:「昏话,柔掌门必是修行大成的西天比丘尼,神祗是在道观。」

这位步伐沉重,一段路就走得气息散乱,面色潮红,额角见汗的弱女子会是柔惜雪?这位眉眼里光芒暗淡,甚至时不时露出沧桑目光的女子怎么会是柔惜雪?

她的绰号是【飞花逐影】。天阴门有盖世轻功魔劫昙步,身为天阴门掌门,传说她施展起轻功来就像一片花瓣般轻盈浑不着力。而只要她愿意,即使是一片阳光影子都能被她闪电般的身法轻易捕捉。

「正是贫尼。是不是觉得一个又老又丑,三步路就喘气的尼姑居然是天阴门掌门,心里很是失望了?」忘年僧的嗓门一贯地大,这一段疑虑重重的喃喃之语一样如擂战鼓。柔惜雪听在耳中,目光流转淡淡地回答道。

忘年僧猛然惊醒过来,惶恐地朝点将台望去。只见柔惜雪带着一丝迷茫寻找着发声的人,左右转动之后终于停在自己身上。即使鲁莽如忘年僧,也看出柔惜雪并非确定自己就是方才言语唐突的人,而是她看见了自己的光头,依然不能万分确定,因此才露出询问的目光。

忘年僧赶紧弓腰低下头去。不仅因为言语中的疑惑之意十分冒犯,还因柔惜雪身旁的倪监军美眸里吞吐着怒焰滔天。以倪监军的积威,忘年僧吓得心惊胆战,哪里还敢抬头。

天阴门被燕皇下旨覆灭之后,宗门本地里无一生还,倪妙筠与冷月玦来到盛国,而柔惜雪则销声匿迹。这样一位身负绝顶武功的大人物自会引来江湖中猜测纷纷。有说她已随宗门一道灰飞烟灭的;有说她来到一同盛国,准备就此隐居不问世事;也有说她因宗门覆灭一事已彻底疯癫,谁也认不出她来。

让人想不到的是,柔惜雪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既没有疯癫,也没有就此隐居。更让人想不到的是,【飞花逐影】一身功力已经冰消瓦解,比起普通人还有所不如。

但是她站在校场上,淡淡地说着话,几分惆怅,几分自嘲,都不妨碍柔惜雪这三个字。无论她现在变成什么样,无论燕国皇室给她冠上什么污名,无论她的武功还在不在。她都是【飞花逐影】,都是登临武学巅峰的绝世高手。

柔惜雪问完了话,无人应答,她也不再说话。忘年僧心境平定之后作揖道:「柔掌门风华正茂,何来又老又丑之说?至于身体抱恙也是一时之困,愈后自然无碍。柔掌门的修为,不是小僧可以妄议,罪过,罪过。」

倪妙筠闻言不由一呆。忘年僧说话一向粗鲁又颠三倒四,这几句居然说得字字清晰。二来因柔惜雪的容貌不仅堪称绝色,且幼年起就受佛法熏陶,平常均是慈眉善目,让脸庞显得十分柔和。也因此,倪妙筠几乎忘了掌门师姐的年岁已不轻,连忘年僧见到她也只能以小僧自称。

女郎花了偌大的毅力才离开吴征先来到突击营,柔惜雪终于重新振作起来是主因。她更知道掌门师姐会给这只已成强军的突击营带来怎样的改变。倪妙筠为掌门师姐的振作而开心,又为她的身体与心神担忧。训导这些豪杰,会不会让她忆起从前教导师姐妹们武功?又会不会让她因自身手无缚鸡之力而黯然神伤?

倪妙筠望向柔惜雪,女尼淡然的脸上还是闪过一丝心伤与无奈之色。柔惜雪半合的眼眸抬起,微笑着道:「你们猜得不错,贫尼已武功全失,且丹田大损,终生不可再度修行内功。虽还忝为天阴门掌门,飞花逐影已是往事。」

阳光照射在女尼恬淡的脸上,散发出金黄色的光晕,仿佛蒙上了一层佛光。

有大智慧者,生而悟道,一心修行香花满路直达西天。也有大智慧者,聪颖过人,可修佛之心有之,争强好胜之心亦有之,在失去超越常人的能力之后方才大彻大悟,由此立地成佛。

倪妙筠心中大痛,若是天阴门没有这番变故,柔惜雪说出这句话来便是悟道前兆。还有血海深仇未报,柔惜雪说出放下【飞花逐影】四字,更像是对自己内心的安慰。

吴征言行并举,终于重燃起柔惜雪心中湮灭的希望,也激起她再拼力一回的决心。吴征未弃,柔惜雪亦不言弃。可是两人的交集更多源于天阴门的渊源,吴征并不了解柔惜雪,也无暇去触及她的内心。天阴门人修行佛法,私下里俱都显得孤僻,可每一位都有多样的个性,只是被修行压抑了而已。

倪妙筠却知道,柔惜雪愿意站在这里,远比吴征考量的东西还有几多艰难。教授武艺是她从前只对同门做的事,现在回想起来,那终日提心吊胆的二十年时光里,或许只有面对着一干可爱可亲的同门时,柔惜雪才是轻松而快乐的。这些回忆柔惜雪甚至不敢去念起,但来到突击营,由不得她不念起。

还有【飞花逐影】四字。面对一干盛国豪杰,在从前,她或许会礼貌地点头赞许一句还不错,可是没有一人能够入得她法眼。天阴门同辈里,年岁最轻的自己都是十一品修为,即使弟子冷月玦,在变故之前也要超过他们太多。但如今,突击营里的任何一人,即使最普通,最不起眼的兵丁都是柔惜雪所羡慕的。——整座突击营龙精虎猛,绝没有一人连登上点将台都要人搀扶。

倪妙筠知道掌门师姐一生艰难,才造就她的坚强。否则武功全失,门派覆灭,报仇全无希望,换做任何一人即使不自尽也会短期内郁郁而死。所以扶与不扶的问题,倪妙筠权衡了无数次。师姐要强,搀扶会伤了她的自尊,但师姐已至弱,不搀扶着她未必支撑得住。

倪妙筠最终选择了搀扶。现实就是现实,即使柔惜雪依然要强。自尊会慢慢放下,身子骨才是首位。可是倪妙筠实在没想到,放下自尊的过程那么难过,连旁观都觉得心疼。更为艰难的是,柔惜雪的自尊不是源于对自己曾经身份的自傲与矜持,而是源于自己的无能。

「苦智大师请出列。」倪妙筠向忘年僧扬了扬下颌。忙碌起来的时候,或许柔惜雪会淡忘这些。而且倪妙筠胸中也燃起希望的火光,她知道柔惜雪除了一身十二品的绝顶修为之外,还有什么能耐。

「哼,坏人吹嘘他的……是坏东西里的十二品高手。掌门师姐可不仅武功是十二品,论起授徒的本事来也是十二品,余人给她提鞋都不配!」倪妙筠是念念难离吴征,所谓恋情蜜里调油,不外如是。

「是。」忘年僧两步跑来点将台下站好。天阴门被燕国污蔑的名声对突击营而言都是狗屁——倪监军谁敢不服气?敢不服气小心吴大人打你。江湖草莽又最服气的就是本事,没了武功的柔惜雪还是柔惜雪。

「贫尼精力不济,客套话就不多说,还是抓紧的好些。苦智大师可否使一路武功来看看?」柔惜雪微微一笑,深吸了口气振奋精神。这里的每一位豪杰都是将来覆灭暗香零落的力量,每一位豪杰都值得自己悉心教导,每一位豪杰都会在将来为师妹们报仇雪恨!

「小僧放肆。」忘年僧合十一礼。先喃喃默念祈祝一番,简直比从前寺庙中十年一度的水陆大会还要庄重。习武之人修炼一辈子,能登堂入室者稀少,作为同道,谁又不以在这些顶尖儿人物面前耍上三招半式为荣?若能还能得两句赞许,可谓光耀门楣。尤其这位可是佛宗的偶像柔惜雪,放在从前寺院里,这事能吹上一辈子。

忘年僧的祈祝正是告知师门列祖列宗,又记得柔惜雪嘱咐过要抓紧时光,三言两语就把满肚子的话说完,运足浑身气力,呼喝一声直直打出一拳。拳风到处,空气中似传来炸裂的声响,一声长衣猎猎飞舞。

自感状态极佳,内力运使到了巅峰,忘年僧大喝一声,一路拳法泼风似地使开。但见拳风虎虎,他胖大的身形似柄开山巨锤,挡者披靡,周旋处又不失灵巧。出招间拳掌交加变幻,威力不俗。忘年僧的武功在突击营中算是高的,这一路拳法更是生平得意功夫,全力使将开来,颇具一流高手风范,引得营中赞叹喝彩声不绝。

忘年僧得了鼓励,越打越是兴发,只觉举手投足,平生未有如今日这般圆转如意。一时豪兴大发,两记收招更是打得呼喝连声,仿佛平地起了个霹雳。

一路拳法使完,忘年僧又忙拱手而立,比起平时憨夯的样子不可同日而语。见着了自己心中偶像,连行事都收敛许多。

「大师是岭南普森寺的传人?」柔惜雪的目光有些闪烁。忘年僧的拳法落在眼里,好些地方快得看不清。她不及神伤,那些刻印在脑海里的武学典籍像书册一样被翻开,忘年僧的拳脚路数很快被认了出来。她甚至知道这一路武功叫【泼风伏魔掌】。

「小僧正是普森寺不肖徒。」忘年僧心中突地一跳。来陷阵营之前他落草为寇,向来不敢提师门。这一口就被柔惜雪叫破出身,念及从前的罪过不由满面羞惭。

「这路泼风伏魔掌若是练到极处,足以为江湖一流高手。大师虽有欠缺,平日修行得也足够刻苦,才有如今的境界。」

柔惜雪侃侃而谈,倪妙筠心中却越发沉了下去。柔惜雪昔年殚精竭虑,几无一刻闲暇。不是带着师妹们修行,就是忙于门派政务,仅剩的一点点时间也拿来研习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学。倪妙筠从前对这一点不以为然,总觉贪多嚼不烂,天阴门的武功都练不完,再去了解其余的武学又有何用?而且柔惜雪研习的不仅有长枝,青城,昆仑这些与天阴门齐名的门派武学,还多有些不入流的门派旁枝末技。现在回想起来,柔惜雪所做的这些无用功,都是为了找出霍贼的出身,以便挖出他的真面目。

这么做无异于大海捞针,可想而知当年的柔惜雪有多么绝望,其坚韧又到了何等地步。

「普森寺的武功根基扎实,但失于巧。这套泼风伏魔掌则颇显灵动,算得上镇派武学……」

柔惜雪如数家珍,说得忘年僧从五体投地的佩服,又到惊疑不定。像普森寺这等门派,让柔惜雪知晓就已是了不起的成就。哪里还值得天阴门掌门花时间了解?而柔惜雪将普森寺的武功说得巨细靡遗,简直就像在里面修行了十年八年一样。若说柔惜雪刻意准备之后在今日抛了出来,忘年僧实在不解她为何这么做,以自己的身份能耐,绝无这般号召力。若要说柔惜雪从前就知道,又实在难以置信。

「苦智大师能不能再使一遍泼风伏魔掌?」忘年僧正愣神间,才见柔惜雪站起身来,还挥手制止了试图劝说的倪妙筠,步下点将台道:「贫尼喊停,就停。这一趟要使得慢些,否则贫尼未必跟得上。」

「是。」忘年僧不敢怠慢,也不敢提气,唯恐伤了就在左近的柔惜雪,又一招一式,一板一眼地打起泼风伏魔掌来。

第一招罗汉震怒刚罢,才接上第二招佛生烦忧,就听柔惜雪喊了声:「停。」

佛生烦忧正是拳变为掌,由起手式的刚猛无俦中生出一股巧劲来。忘年僧被一声娇呼打断,硬生生地停在弓步扭腰之姿上,可说万分别扭。柔惜雪踩着芒鞋走近,抬起手中的竹杖在忘年僧的腰际,膝弯与肩头连点三记道:「武学最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……逆天而行殊无益处。大师的根骨结实,正该一力刚猛,发挥长处而避开灵巧不足的短处,拘泥于招式强行为之大可不必。抬高三寸,降一分,开三分……」

「啪啪啪……」一根软绵绵的竹杖,助忘年僧修正着姿态。说来也怪,柔惜雪这里三寸,那里一分地做了几处微调,忘年僧的别扭忽然尽去。这一招佛生烦忧虽失了一股巧劲,以忘年僧的胖大身形不仅显得威猛,更有股渊渟岳峙的沉稳。

「咦……」惊异之声成片地响起。在场都是练家子,一见忘年僧的姿态便知这一招虽少了巧劲,不符合这套掌法的精义,可让忘年僧使来,威力何止会增加一倍?威力倍增,原有的精义又算个屁?

也有脑子灵光者立时醒悟。他们的宗门都算不得顶尖,门中长辈同辈固然有出色者,但比起柔惜雪来怎堪同日而语?从前师傅教导的武功大都是师门留下的精华,师傅的才情未必就强于列祖列宗,故而要他们照着修习即可。若有什么不符之处还要怪罪练得不好,免不了受一顿责罚。可柔惜雪是什么眼光?他们师门列祖列宗毕生的智慧也未必及得上这位随意瞄上一眼!

就这一眼,人家就知道你的根骨如何,你演练的这套武功有什么长处,什么不足。且柔惜雪似乎生就一双慧眼,能轻易地看清这套武功哪些招式适合你,哪些招式不适合你,还能立刻给你调整出一套因人制宜的新招式来。

校场之上的惊异之声转瞬即逝,似乎困扰自己许久,多年无解的难题有了灵光一现的转机。忘年僧仿佛悟了禅机一般怔怔呆立半晌后,抬起手来慢慢地打出一拳。

还是那套泼风伏魔掌,这一趟打起来机巧灵动不显,忘年僧一拳一脚,着着都打出一力降十会的气度来。一套掌法打完,忘年僧又呆了片刻,再度打了起来。

柔惜雪微微点头看着他自行打完第二遍,到了第三遍又频频出言打断,举着竹杖这里一拨,那里一点。眼见得忘年僧出招越发凌厉威猛,竟有突破极限的势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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